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贞烈女子_《淞隐漫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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贞烈女子

《淞隐漫录》
王秀文,一字绣雯,金陵人,住钞库街。父于县署中为书吏,家颇小康。女幼工刺绣,兼通书史。同里有项生者,系出世家,父邑中名下士,收藏书画骨董甚伙,与女父素相识。女父仰其声望,时与往来。或持玩好器物,就相质证,周鼎商彝,入手立辨,作赝者几不能售其欺。

一日,项父过女家,女适在庭前凴栏观芍药,见其美丽幽静,异之。问其年,则只十有一龄。适女父自内出,因曰:“此即君家女公子否?何修而得此?”女父笑曰:“此我家女相如也。”乃呼之立座侧,举止娴雅,殊不类寻常女子;兼以眸凝秋水,颊晕朝霞,端穆中自饶娬媚态;试以唐诗,诵白香山《长恨歌》,琅琅上口。须臾,女入,因问曾受聘未。女父答以择快婿难,故尚有所待。翌日,女父得一玉,弗辨何代物,持以示项父。爰呼生出见。年虽不逮舞象,而揖让周旋,颇中礼节;握管能作四体书,又能识汉魏晋唐碑文。项父指子曰:“以此作君家坦腹,何如?”女父曰:“特虑君戏言耳。得婿如此,亦复何求!”两家遂以一言为成约,项父即授金环于女作纳聘礼。

越一年,项父患病死,殡殓丧葬,一切皆女父为之摒挡,其费不赀。服未阕,生母又卒。连遭大故,家遂中落,然图书物玩,犹未至斥卖也。无何,有盗夜入其室,汹汹索物,无所得,盗魁忽见诸碑版古铜器,大喜曰:“此比阿堵物更胜十倍!”尽括室中所有,捆载以去。生由是不名一钱,几至穷困无以自存。女父阴有悔婚意,母以商之女,女不可;或借事讽之,持之益坚。女父母知其志不可夺,约以后勿以直告女。生屡至门,皆拒弗纳,反使冰上人谓之曰:“汝年长矣,盍自振作?王家女岂将以丫角老耶?”且请婚期,促之再三。生无以应,但以家贫不能备六礼辞。生友范笏堂,豪侠士也。闻其言,愤然曰:“此岂求婚帖哉?直来索离书耳。大丈夫何患无妻,岂能受市侩龌龊气!渠若再来,当饱以老拳。” 未越月,冰人果至,言嗫嚅若不能出口,先探袖出巨金置几上,指谓生曰:“能从吾言,当以此奉君寿。”生请其说。冰人曰:“王家女儿娇惰素惯,父若母视同掌上珍,安能偕君咬菜根、糠核哉?倘嫁子,不过数月新妇,当见翁姑于黄泉矣。君如肯给以离书,俾终老于家,亦无量功德事。此金所以报也。”生听未毕,拍案作色而起,曰:“汝视我岂鬻妻者哉!乃以利我!直告汝:彼女即欲从我,亦不能认此负心人作岳丈!离书即刻畀汝!”濡墨挥毫,顷刻立就,即以纸裹几上金,掷诸门外,挥其人出,遽阖扉焉。  顷之,范至。生愤诉颠末。范曰:“如何?我岂妄哉?果不出我所料。然此地子不可居矣,当出外建非常事业,以一洗此耻。”生曰:“阮囊中不名一钱,其何以供旅资?”范曰:“资斧我可任之,惟功名之途,子宜自择:若欲掇巍科,冠多士,宜至帝都攻帖括;若欲立功徼外,马上得官,则莫如投笔从戎,驰驱疆场,赞襄幕府,立致显爵,亦复何难。”生曰:“有表戚在滇南军营,当往依之,冀得尺寸功。”范曰:“善。”乞贷亲友,得百金,以赆生行。女父自得生离书,日夕托媒妁择佳耦,诡言有第二女,年甫及笄,能书画,娴吟咏,以西国映像法绘图,遍乞名流题咏,实以炫其女容貌之丽,则富室豪门求之者必众也。果有潘氏子者,军门之介弟也。时新丧偶,拟续鸾胶,于某太史处见女小影,倚栏小立,微笑拈花,妍姿艳态,举世无双,叹曰:“得妇如此,亦足矣!”询为书吏女,颇以门户为嫌,拚纳重贿,觅为小星,告之媒氏。媒氏利其成,姑婉其词以耸女父听。女父惑之,竟许焉。问名纳彩,礼币既盛,舆从亦多,耀于里闾间。女父恐女有所闻,预遣女往戚串家,故女不及知也。待届亲迎日,以鱼轩逆女归。时香灯彩仗,烂其盈门,笙管既奏,乃始告女,谓女曰:“汝自此可受荣华、享富贵矣。否则一世作贫家妇,岂尚有生人乐趣哉?”女闻,如丧魂魄,涕泣不可仰。催妆乐阕,内外皆促女登舆,而女已取昔日所聘金环吞之至腹,奄然待毙,气息仅属,多方营救,竟不可治。宾客睹此情形,◆徨散去,去嘉女志之烈,或有唾骂女父母为非人者。潘氏子闻之,兴索意沮。

女死三日犹未殓,颜色如生,尸发,异香闻于衢路。方举◆进门,一道士忽随之俱入,羽衣星冠,状貌清奇,髯长过腹。见女父,曰:“若以女公子畀我,我能活之。”女父叱之,谓道士必妖人也,将以此艳尸行彩炼术。道士笑曰:“余此来为汝补过。汝女非项生妻哉?项生今贵矣,不日归来,将与汝索妇,汝其何以应之?汝之所为,人头而畜鸣者耳,本不应有此贞烈女子日后奉养汝;特余知之,义不容小救。”因取水一瓯,倾葫芦中药少许,灌入女口。俄闻女喉间作辘声,砉然大吐,金环随出,启眸微视,曰:“此岂尚是人间耶?顷有星官送我来,谓余与项郎终成夫妇,可少待之,佳音当不远也。”女既苏,众方环视,女悲喜交集。忽失道士所在。众谓此必神人也,额手交庆,焚香顶礼。越日,项生果归,戎服鲜衣,驺骑赫,盖已保升至监司大员矣。

先是,生仗剑以出也,匹马达滇南,直诣戚营。其戚以副将衔统偏师,多黔蜀勇士,屡立战功,自成一队。见生至,甚喜,曰:“军中正少司笔札者,汝来甚佳。”于是文檄往来,咸出其手,弓衣句满,盾鼻墨浓,上游群知其才,一月三迁,不数年竟擢是职。一日,方在营草露布,忽有道士来谒,曰:“君有世缘未了,当急请假归,或可及也。”生正欲研问,则上司给假文书已至。道士命选仆役,具行李,并马出营。道士以袂障日影,曰:“暂假汝缩地法,今夕可至廿四桥边,观二分明月也。”把袂一挥,红日西匿,但见林木庐舍历历,俱从眼底瞥过。约三四时,曰:“至矣。”则已在扬州城外。回顾道士已杳,因诧为遇仙。乃觅旅舍暂憩。天明买渡江,抵金陵,日犹未晡也。道路间藉藉谈女吞环更生事,异之,恍然悟曰:“仙之命我归也,其以是载?我曷可负我贤妻?”急诣邑令,白其故。令促召女父至,命即日设青庐,成吉礼,一切鼓乐供帐,皆县为之备,咄嗟立办。并馈扁额,旌女之门,表之曰:“贞烈女子”。一时发之咏歌,表扬其事者,长篇短简,美不胜收。有《金环曲》最佳,并录于后云: 王家有女字秀文,少小绰约兰蕙芬。 项郎名族学诗礼,金环为聘结婚姻。 十余年来人事变,富儿那必归贫贱? 一朝别字豪贵家,三日悲啼泪如霰。 手摘金环自吞食,将死未死救不得; 柔肠九曲断还续,卧地只存微气息。 讵料神人赐灵药,吐出金环定魂魄。 至性由来动彼苍,一夜银河驾乌鹊。 嗟哉此女贞且贤,项郎对之悲复怜。 朝来笑倚镜台立,代系金环云鬓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