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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?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?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_《广陵潮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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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?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?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

《广陵潮》
果然后面跑来两个峥嵘恶鬼,头上披了一种不黄不白的乱发,眼睛深碧,凸鼻血口,身段非常佶伶,口里咭咭咯咯的乱叫,手执齐眉短棍,追着一群小孩子赶将过来,逢人便打。美娘等众人吓得只管逃避,一直挤到和尚法座前。当时游玩的人,一叠连声喊着打打打,便有许多肩挑负贩蠢汉,随声附和,捞着甚么便是甚么,叉杆扫帚,一齐上前,嘈嚷之中,猛听见嘤咛一声,平空堕下一个人来。屋里便又跳出三个大汉,又叫:“反了!反了!”命人将堕下的人抬着回去,遂指挥手下短衫窄袖壮汉,一窝风将先来的两个鬼团团围住,台上的和尚也不念经,站在桌上观看。美娘及三姑娘大家都神失目呆,茫无主见,耳边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,如逢大敌。这个当儿,忽见那人丛里蓦的裂开一条道路,更令人吓得利害。四面八方忽又钻进无数山精水怪,青脸赤发,长颈缩腰,指东画西,窜上落下,那两个鬼到此,反有些惧怕,趁着纷乱之间,一溜烟顿时无形无影。那些山精水怪,见前来的两个鬼已逃,便平地追窜前去。此时帮打的人,散去大半。美娘等人面前,到反露出一片空阔街道。再看看那月色已被风刮得阴沉沉的,街上排列的鬼灯,陆续都灭,纸灰烛泪,愈觉得无限悲凉。适才在楼上跌下来的一个女娃,尚不知是死是活。只听见这人家已悲悲咽咽的送出些哭声。那些和尚也不念经了,急急忙忙收掳法器。美娘一转身匆匆的仍向绣货铺走来,众人都面面相觑。便是那周氏泼辣到此也便中馁,各人脚步底下,总有些不辨高低。刚刚经过巷头,猛听得墙脚底下有件东西呼吸。大家凝神一看,原来是个乞丐,伏在那里扫银锭灰,也都啐了一声。谁知便从这声里,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,平地卷来,吓得众人掉头一望,只见迎面一个彪形大汉,面如重枣,眉似卧蚕,青襟绿袍,凛凛生气。只是手里却不曾提着那一柄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,左右前后,便仍是那些山精水怪拥着,大家这一惊可真不小,闪让过去。却喜离田家铺子已经不远,仓皇跑入里面,互相挤在一处,又吓又笑。三姑娘一眼看见麟儿、淑仪已不在柜台上,街上游人,错错落落,都讲究刚才的事。汪老太道:“你家小姐同麟相公都睡着了,我将他们放在周太太床上。”又望着周氏道:“你们是打街上来的,听见这件事闹得怎么样了?”

  小媳妇儿笑道:“太太你可看见不曾?几乎不把我们吓死了。我长了这么大,看见这样东西还是头一次。”何氏道:“你们不用忙,停会子田老板回来,包管他说得清楚。”刚说到此,果然田焕笑着进来,说道:“今儿饶家三虎,可吃了一个大亏。”周氏道:“我隐隐约约看见跌下来的是个小广鸡,这可算得无妄之灾了。”

  田焕笑道:“不是小广鸡是谁!这女子已被他弟兄三个顽成个骨头美人儿,风都吹得倒的,正倚在楼窗口看热闹,不知哪里来这些入妈妈的小孩子。……”玉琴美琴听他说得太蠢,各各把头垂下。店中早恼了朱二小姐,抬起双眼,狠狠的向田焕一瞧,早扭过身子坐在远远的一张椅上,大家暗暗好笑。田焕又道:“缺口街天主堂,可巧新来了两个上海洋人,不曾改着我们中国装束。”

  三姑娘等笑道:“我说的呢,我们疑惑是洋人,又疑惑不像我们地方上传教的洋人,那传教的洋人,不是穿着长袍儿马褂儿瓜皮帽儿,背后还拖着一根瘦黄辫儿。像这样洋人,真是小媳儿说的头一次。”

  田焕道:“那些小孩子也不曾看见过,便成群结队的跟着他喊洋鬼子,洋鬼子,那里知道他们最是可恶这句话,遂不由分说便举起他们寸步不离的那根哭丧棒儿,直打过来。小孩子见他来打,东窜西逃,有一半吓得哭了。路上的人,见中国人被洋人欺负,很抱不平,大家一声喝吆都来动手。谁知那洋人很有些武艺,舞得那棒儿旋风似的,众人近他不得。小广鸡吓昏了,一个倒栽葱从楼上跌下来,跌个半死。”

  田焕说到此,又低低对周氏道:“据大家议论,怕是饶三的堂客施的狡猾。饶家三虎只道是洋人将他的美人儿吓跌死了,胡哨一声,便跑来许多壮汉,都是他手下徒弟,一齐箭上弦刀出鞘。我们心想到好耍子,让他们杀个翻江搅海。谁知市东头的香火,正在台上扮演孙猴子大闹天宫,天神天将,一古拢儿在这里热闹。听见这个信息,一个一个的跳下来,鬼头鬼脑,冒冒失失的望前一跑,到反把两个洋人吓逃了。有个装关帝爷爷的小麻子最会淘气。见洋人怕他,他越发得意,还率领了托搭天王、二郎神杨戬追了一程,可不知追着没有?”这件事还不晓得饶家三虎如何报仇呢?汪老太道:“洋人呢,本也太尴尬了,满口里甚么上帝呀,灵魂呀,又说佛老爷是泥塑木雕的,叫人不用去烧香磕头。只些话也罢了,为甚的又硬生生的叫人家把祖宗牌位都劈了,这不是成了反叛么?”

  美娘道:“阿呀,不必说了,时候已经不早,赶快回家去罢。”三姑娘道:“我还有两个累赘呢。……”霎时便见有随来的轿夫,抬过三顶轿子。何氏抱着麟儿,三姑娘抱着淑仪,同朱二小姐,一齐上轿。汪老太笑道:“我们没有轿子坐呀,小媳妇儿,你快在这里借个灯。”周氏笑道:“灯笼多得很,我叫我们小官送你们。”说着便见走过一个小官,灯笼已预备在手。大家辞了周氏,一路走着。美娘有意无意的问那小官道:“你们老板娘子代你们好。”小官笑道:“就是这么样儿。”

  美娘又道:“今儿一晚并不曾看见你店里小相公,想是睡觉了。”小官笑道:“奶奶问小扣子么?复园烟馆里是他的家乡,今晚这样热闹,他就肯回来睡觉了,平时还要顽到二三更天呢。”美娘听了,很为诧异,说:“阿呀,这小孩子年纪小得很呀。”小官道:“人小心不小,问他岁数,今年才得十岁,老腔老调,二十岁的人,也没有他这般老练,我们老板同老板娘子是一钱如命,大前年生了一个女孩子,恐怕养大了累人,生生的要放在水里淹死她,还是隔壁老王妈不忍心,抱回去给她乡里媳妇去喂养了,独在这儿子身上,要怎样就怎样。”

  汪老太笑道:“我把你这会扯谎的小狲子扯掉了舌头呢。我岁数小则小,也活在世上年,到不曾听见过十岁的小孩子便会吃鸦片烟,大约是又换了一个朝代了。”小官急道:“我为甚扯谎?他虽然是十岁,他交结的人还不止十岁的呢。就如他还有一个甚么小舅舅,今年已经。……”说到此,已到门首。孙大正把大门敞着老等呢。见众人都回来,恨了一声道:“好了好了,回来了。”小媳妇儿笑道:“偏是你着急,每天都要老早挺尸。”

  美娘望着小官说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小官一径提着灯笼回家,此处休提。昨夜西北风,早吹下满天秋雨,桐阴如墨。檐前的疏溜淅淅沥沥响个不住,书房前的帘幕四面都没上钩子,才是午后,早有黄昏光景。朱二小姐懒懒的倚在一张睡倚上。只见淑仪抱着一本女儿经,坐在帘前,嘴里只管嚷大媳妇小媳妇,我做婆婆均看顺,再要往下念,朱二小姐好没情绪,沉着脸说:“你一个女孩儿家,满口里甚么婆婆媳妇的,也不害羞,亏你还喊起来。”淑仪笑嘻嘻道:“我是女孩儿不做婆婆,让先生去做婆婆好不好?”

  朱二小姐也被她说得笑起来,说越说越不好了,你把书拿来,下次不许念这几句。遂伸手取过一枝笔,重重抹了,叹口气,又翻几页看见两句,是层层衣服两三重,好如云锁巫山岫。又用笔密密圈了,更旁注了几个小字,说此是佳句。无精打采的给淑仪,淑仪笑道:“先生你闷得慌,我替你调胭脂,将我家父亲请你画的那帐额儿,画一画何如?”

  朱二小姐点点头,淑仪遂唤过一个女仆,将磁碟彩笔都搬出来。淑仪扒上书架,拖下一幅白绫儿,铺好在桌上。朱二小姐命她用手按住一角,自己调好了颜色,握着一枝笔,先用手指只管在绫子上划来划去是打稿儿的模样。转过头笑问淑仪道:“画甚么呢?”淑仪笑道:“画对鸳鸯。”朱二小姐被她一提,面庞上一红。又见淑仪两个小眼睛珠儿,乌灼灼的只管望着自己,转觉不好意思。强作怒容道:“呸,你怎么晓得鸳鸯不鸳鸯。”

  淑仪道:“我原不晓得,是父亲嘱咐我说的。”朱二小姐听到此处,将笔望下一掼说:“不画了。”淑仪遂也不敢作声,怏怏的立在一旁。仆妇见朱二小姐姣懒,便仍然替她将各物收拾干净。坐了一会,命淑仪放学去罢。淑仪一束儿包好了书,捧在手里,循例望朱二小姐深深一揖,喊了一声先生,朱二小姐背着脸只当不曾看见。淑仪又喊了一声,比前略高一些。朱二小姐一咕噜转过身来说:“理会得了,先生先生的闹不清,好笑我究竟算是个甚么先生?”

  淑仪看看先生生气,伸伸舌头飞跑进去了。朱二小姐一发将仆妇遣去,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小龛,里面供着一位白玉观世音,精美异常,还有一个古铜小香炉儿,一齐把来放在桌上,拈了一瓣茄楠香,氤氤氲氲的焚起来。自己将双膝盘起,端然寂坐,只见朱唇微动,大约是念了几遍观音经。念完了,久长叹了一口气,仍然将各物藏好。雨到住了,西北角反射出一道残霞,倒映在屋里,比日间还清亮些。恹恹的走到妆台旁边,用小梳子拢了拢饰发。更提起一柄六角小镜儿对着大镜子,照照背面,果然云发倒压,翠香欲流。刚把小镜子放在桌上,两片莲瓣,猛然有些虚飘飘的迎风欲倒,身不由己,一步一步便往后退,幸喜退在一张藤椅旁边,便趁势望下一坐,心里似乎得了一句诗,想续几句。才一凝神,猛觉得颊上滚热,接连便咳了两声,一倒头望椅子上一睡,腰间系的一根五彩丝条,一半垂在椅子下面。正在神思撩乱无一而可的时候,猛觉得有人扯他的丝条,连连几动。那柳腰也便不禁随着他宛转动起来,初尚不理,后来越发动得利害,几乎不把那丝条扯落下来,懒懒的欠起身子一望,原来是匹小喇叭狗儿,用爪搭那丝条作耍。朱二小姐冲口骂了一声:“畜生,你想怎么?”

  那狗子蹿来蹿去,也不怕人。朱二小姐到反斜过身子,用丝条来逗着它戏耍。仆妇烧了银烛,将晚膳预备上来,淑仪也来陪先生吃饭。朱二小姐本来饮食有限,今晚勉强提起牙筷,正把那碗里的饭用牙筷拨而又拨,有一个青花磁盘里面,巧装着两尾小鲤鱼,嘴对嘴并在一头。芳心一动,牙筷不由的从手里落下来,只管望着盘里发呆。淑仪是不管好歹,提起自己筷子便来挖这鲤鱼。朱二小姐忙忙拦住她,回头命仆妇将这鱼搬放一旁。自己和衣便望床上一躺,觉得枕席生凉。拖过一床夹被,将胸口掩好了,被头底下尖尖的露出两瓣红莲,并齐了,旁叠在床栏杆外。模模糊糊,也不知曾睡着没有。一睁眼忽见三姑娘立在床前,笑道:“先生怎生如此怕凉,床上都放着夹被了。”朱二小姐忙坐起来,揉着眼睛,也笑回道:“薄薄孤衾,是比人容易怯冷些,那里及得夫人床上温暖呢。”

  三姑娘平素从不听见过朱二小姐会说这样取笑的话,心中甚是纳罕,也便搭讪说道:“怕书房屋子凉,明日命人来将窗纱重糊一糊。”朱二小姐点点头,三姑娘见他有气无力的,也不敢累她久谈,周旋了一翻,也就回后进去了。朱二小姐此时远远的将一秋波,钉着三姑娘的脚跟,一步一步的直送到书房花墙外面,然后从丹田里发出一股无穷的感叹,便仍然和衣望床上一躺,铜壶滴漏,约莫有初更光景,屋里人都各安睡,寂然无声,自家案上一盏银灯,也就没了。模糊之际,猛见玻璃窗子里,透进一片月光,似梦非梦的欠起身来,只见花枝一摇,隐隐的闪进一个人影,凝神一看,不由的四肢便摊软了,到反仰身睡下。

  朱二小姐此时明知在梦中,若是清醒白醒,她也决不肯玷辱身分,譬如那茹冰孀妇,守贞处女,起居动作,不苟言笑。然而当寤寐之中,偶然做了一二场好梦,世人断不能责备她无耻,或反幸而有这一种好梦,足以偿不梦的苦趣。朱二小姐一生洁白,至此也就忍俊不禁,不觉尽情发泄出来,春怀乍透,睡眼微忪,幽砌虫声,依然在耳,困倦已极,转反沉沉睡熟了。次日感着梦中情意,转高高兴兴的将那一幅帐额画出来,果是依了淑仪的话,画成一对交颈鸳鸯。谁知天下事真是颠倒迷离,一边认做虽魂,一边转成实境。伍晋芳自从闹着娶妾,并未曾娶得到手。因此上很同三姑娘争闹过几次,便不大进三姑娘的房,常时睡在自家一个书斋里。后来三姑娘同秦氏商议,将要送淑仪上学,外边书塾总觉不甚方便,因此谈及朱二小姐,便将她延请到家,教淑仪读书。

  晋芳是个浮浪子弟,见了朱二小姐,十分涎羡。无如朱二小姐自视太高,便饶着这晋芳翩翩少年,她也并不放在眼里。相见之间,未尝假以词色。因这朱二小姐是立意不嫁,并非嫁不了人。以她这般才貌,若是肯嫁,早不知被谁家抢去了。只是天地间阴阳二气,彼此有一种吸力,朱二小姐虽是因忿制欲,却不免触景生情,便因为淑仪读女儿经,读起她无限牢骚,又被三姑娘听见她一番情丝缠绵的话,灯下遂同晋芳闲谈。晋芳是有心的人,便从这一夜里,悄悄偷入朱二小姐房中,做了一个梦里情郎。午后复见淑仪将帐额携来,益发得意,遂公然整齐了衣服,摇摇摆摆的又向朱二小姐处走来,预筹情话。刚刚挑起帘子,朱二小姐早已一眼瞧见,触起梦境,不由脸上一红,急忙按着心神,自念我虽然梦着他,他不见得也会梦着我。我一生清洁,如何转为这厮缠绕。想到此便放下颜色,凛若冰雪。反把晋芳吓噤住了,转又退了两步。便听见朱二小姐招呼仆妇去请少奶奶出来,晋芳一听,这分明是与我撇清,我到不料这人如此古怪,咬一咬牙,知道遇着三姑娘,倘若见我在此,必然又有许多诘问,羞态满面,仓仓皇皇的又走出来,垂头丧气,只顾往前面走,冷不防扑着一人,扑个满怀,抬头一望,怒道:“混帐东西,这般冒失。”便见那人垂手而立说:“少爷原来在此,厅上有客。”晋芳道:“是谁?”那人道:“是臧老大人。”晋芳说了一声:“知道了。”匆匆径向厅上走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